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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春林|苏东坡的月亮
2022-11-25 15:46:03 来源: 凤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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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春林,当代诗人,1968年出生,写作有诗歌、评论、散文等。主要著作有诗集《夜的狐步舞》(2010年,河南文艺出版社)、《时间的外遇》(2013年,阳光出版社)、《漫游者》(2016年,长江文艺出版社)、《神农山诗篇》(2017年,长江文艺出版社)等,和随笔集《此心安处》(2013年,长江文艺出版社)。有诗歌译介到国外。主编有诗歌选本《21世纪中国诗歌档案》。曾获第三届河南省文学奖、第二届(2017)十大好诗、诗东西诗歌奖等奖项。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苏东坡的月亮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高春林

1

在中国人眼中,苏轼的月亮,当是星空里最明澈的一轮。或许是他把生命中的所有过往以及不能承受之轻之重都化作了那一片清辉,让他所有的夜空都明明如月。

1074年冬天,苏轼离开杭州到密州任。密州指今山东诸城,苏轼称之为“桑麻之野。”他在《蝶恋花·密州上元》一词中,作了个比较,他写到杭州是灯火交辉,明月如画;密州却寂寞山城,云低欲雪。苏轼历经艰难的一年之后开始修建城池,尤其是修葺旧城台,名曰:超然台。这源于苏辙给出的理由:“天下之士……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耶!”更在于苏轼的超然之心。苏轼作《超然台记》,写道:“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外也。”一个人与其坐等现实之困,何不再造洒脱通透意境?超然台给苏轼带来了不少欣悦之感。在时近清明的一天,新雨过后,苏轼登上超然台,内心也是一片清明。挥笔写下“试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一种洒脱俊雅、自然明丽的神韵跃然而出。这时的苏轼,极目远望,浓浓的真情,“休对故人思故国”的瞬间愁绪,似乎随着这首词的出现化为一个景致洒落在超然台上。超然台成为苏轼的一个去处,在这里看烟雨,赏明月,饮酒作诗。这是1076年,那个中秋他在宿醉中写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那一年的中秋夜,超然台上的月亮格外明亮,苏轼与友人几乎欢饮达旦,这是自来密州最欢愉的一次盛宴,酒后的苏轼有了欲飞之感——或许他的意念里一直在飞吧,这有什么不可呢,不是说李白即“谪仙”嘛,自己何尝不是“谪仙”?于是他“把酒问天”,他飘然洒脱地“乘风归去”。这一刻苏轼的月亮清丽、高寒。这是苏轼词的妙处,如俞陛云评说“若云鹏天马,一片神行”。但宿醉中的苏轼是清醒的,所谓神明在目,照见人间真情。青楼玉宇固然美好,但人间烟火才有“真味”。据说,当时朝野都在传读苏轼这首《水调歌头》,有传说云,宋神宗读到“何似在人间”句,放心地说“苏轼终是爱君。”看来留在人间的苏轼给不同的人都带来一种会意。这一理解也不是没有出处,杜甫在诗中有言“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意思是说自己本可以逍遥世外,只因君上厚德,必须一心忠义。在我看来,苏轼之词,即波浪自涌,无论怎样的望月、飞月、舞月,都超不过挚情——一种缱绻而明净的人间真情。此时此刻,客逢佳节,月下的苏轼自然想念起在济南的弟弟苏辙来,这在诗题中有交代:“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在这“照无眠”的一个夜晚,所有的月光都化为情思,随着词语的波涌在飘飞、在转动,最终转出一个皓月在天、千里婵娟的境界。这一刻苏轼的月亮在悲欢中皎洁生辉。这是无以言说的人间大爱的一次推演。“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所折射出的美好情感散发出超越性的光芒。

2

苏东坡在黄州度过了艰难的岁月。公元1079年(元丰二年)八月,苏轼被指控写诗讥讽诽谤朝廷而被捕入狱,关押在御史台狱中100多天,史称“乌台诗案”。那一年苏轼踏着残雪走过御史台,开始了漫长的黄州贬居生活,这似乎是恍惚间的一个梦境。初到黄州,暂居在一处寺院,又值中秋,他写下“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烛光,把盏凄然北望。”或许可以说,自此苏东坡“开口说梦”。这时的苏轼是“梦觉”中人。处境有时候并不以为着心境,一个明明如月的苏轼,即便是在如此境遇中,月明风袅也都化在了他的诗行间,成为起舞的清影。苏轼在精神上依然是“拣尽寒枝不肯栖”,但生活上却是艰难度日。友人马孟得为他请领了一块地——一块荒芜的野地,苏轼开始了他的“荒野求生”。这片荒地在城东的不远处,苏轼忽然就想到白居易的《东坡种花》诗,以及《步上东坡诗》“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如此契合自己的心境,于是给这片野地命名:东坡。从此以后,黄州布衣苏轼成了“东坡居士”,开始了他的躬耕生活,并着手在这里建筑五间房屋,元丰五年二月,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房屋落成,苏轼在堂屋的墙壁上画上雪景,起名“雪堂”。似乎一切都敞亮了起来。

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一个月夜徘徊者。其实,苏轼更是一个心生明月的人。元丰五年的一个春日,苏轼在蕲水山间漫游,行至一酒家,畅饮而醉,酒后乘月夜行一直到浠水县东的绿杨桥,便醉卧溪桥。及至醒来,天已晓亮,但见众山簇拥,“疑非尘世”,于是在桥柱上题写了一首《西江月》:“……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这首诗中的苏轼幕天席地,放情自适,任由梦幻之境在月光中蔓延、上升。这时的苏轼已然是在精神上寻求旷远超脱。在这一年,1082年(元丰五年)的中秋,清冷的月光浸透夜空,倍感空漠的诗人,写下了《念奴娇·中秋》: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这首词营造了一个清凉的月宫仙境,有意味的是:一个人的到来是归来——“翻然归去”,并在明净的月宫里,把横笛吹得响彻云霄。如同神话,飘逸出尘,自由独立。整首诗亦真亦幻,颇有“游仙诗”的风味——那种飞离尘世、升往帝乡的一种想象旅途。

大抵苏轼被世人称为“谪仙”是从这时传开的。能够归去天上,不是“谪仙”又是什么。中国自古就有“谪仙”一说,李白初入长安时就被贺知章叹为:“子,谪仙人也”。苏轼其诗其人可谓是一个遨游者,飘然天上来。有时他在自己的诗作中也自谓“谪仙”。在黄州,还有关于苏轼仙去的传闻,那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确是苏轼真实地回归了自己,所谓仕途上的蝇营狗苟不过是昨日烟云,而今一叶扁舟,任由江海,方是真正的洒脱。正是这个诗,有《石林避暑录话》载,苏轼“挂冠服江边,攀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黄州的苏轼诗文飘然洒脱,被人称为“谪仙”也是自然。这种传闻到宋徽宗时还被提起,据载,宋徽宗将苏轼列入“元祐奸党”,苏轼作品也要被列禁,这时一道人(是宋徽宗最为迷信的道士)却告诉他,自己曾神游天宫,看到奎宿了,这奎宿就是“本朝之臣苏轼也”,奎宿当时在跟大帝说话来着呢。

游仙诗,即是以幻想漫游于天界以及道教,饮流霞、餐石英,展开仙境之旅。早在《庄子》中已有仙人“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句,魏晋时构成重要的诗体,郭璞的游仙诗被后人称为中国游仙诗体的鼻祖。曹操曾有《大游仙》《小游仙》,到了唐朝,李白被誉为谪仙,仙游诗虽然不是那么盛行,但白居易、李贺都有着游仙诗的遗风。李贺的《梦天》其狂野的想象在俯仰之间囊括了四海星辰、尘寰万象。到了苏轼这里,他更清楚人间烟火的温良与美好,江山如画、烟树历历,自成一番景象。但宦海浮沉、现实之困终究是一道无法逾越的藩篱。梦境、以至于仙境就成了诗所想要企及的景象。《在赤壁赋》中“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书,”遨游是一个历经痛苦而走向解脱的过程,苏轼所拥有的是“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在《后赤壁赋》中,“仰见明月”,一个旷远的精神世界已然形成。这一过程对于苏轼来说是一个历险记,攀越险山,拨开云雾,拓出属于自己的一个浩渺天域。到最后是“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这种长鸣九天与被携裹而去的飘然之境,如同李贺《梦天》诗中“更变千年如走马”,飞电过溪,瞬息万变。而这时的苏轼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一个拥有明月的人,无论经过了多少沉沉浮浮、人间悲苦,终是天广地阔,迈向另一个神秘的超越的世界。

3

近千年来人们仰望的苏轼明月,是那个携着挚情大爱走过人间的明月,是那个挣脱、宁静、超然世外的明月,更是苏轼用一生的夜与昼、荣与枯,来完成的“澄清”的明月。这是诗人给予他的时代的光芒,也是留予我们这个时代的清辉。

“澄清”一词来自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诗。公元1099年的岁末,贬居儋州的苏轼做了一个梦,之后便对苏过说,“我曾说,我不为海外人,近日将返中原……”,这当然是梦话,就在那个梦里,月色如水,韩琦骑鹤而来,相告他将欲北归。这的确是一个奇迹,1100年苏轼在当时的蛮荒之地儋州,度过了四年时间之后,遇赦北归。这是一个“云散月明”的夜晚,苏轼踏上行船,四顾大海,如此明净澄澈,朗月的光辉散在海上,竟如天容海色。这是一个涵盖了四年孤岛生涯的感慨,和深远意境。

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叶嘉莹说,苏轼是历经一生的苦难来完成自己的人物。他生命的觉悟最终指向圆满和谐,苦雨腥风也罢,云翳雾霾也罢,一个人的这些经历,看透了不过是一次次洗礼,精神的境界在觉悟的时间里,就如同这个天容海色的夜晚,云翳散去,终得明月。大彻的生命,澄澈在心,要什么点缀?《晋书·谢重传》记载:谢重做客司马道子家,几个人抬头望天,只见月色明净。道子说明月好极了,谢重却说不如微云做点缀。道子当即玩笑说,你心地不净,还是别染蔽了天空吧。澄澈之心,就如同这时的天容海色,一切在于根本。海南北归,苏轼写下这首诗,或许最得意的一句是最后那个“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被贬南荒儋州的磨难,算得上九死一生了,但这是自已一生最值得抒写的“奇绝”漫游。这里或许呼应了黄州时“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那种镇静无惧的豪迈心境,但又更上一层,即洗礼之后的明净,云散得月明,内心本澄清。这是苏轼完满的明月。

这首云散月明的诗,是我反复阅读的诗,每一次似乎都能感受到明月如水般在眼前流动,以至于读出这样的句子——

云散月明中行船指定是轻松了许多。

航海,也即拨弄美妙的浪花抵达一个岸,

关键是不再飘摇。一个人的风波也是

一个国家的桅杆那个晃动感,唯有心境

明阔的人有一个澄澈明净的海域

以抵御颠沛,和时间里的暗。这时

天容海色,的确是神明之词,的确是

星辰在大海之上有了另外的玄幻——

一次奇绝的的漫游,一个苦涩的讽刺,

在于黄帝那个音乐像极了大海的波涛声。

读到澄清,我停顿了一会儿,看向

窗外的夜空,似有星光在澄清着什么。

时间之鱼,自觉之词。诗在水中

心自明,我忍不住也“呵呵”了两声。

澄清,另外的释义就是细浪冲击暗时间。

2022.1.21 (《夜读苏轼渡海诗》)

唯有心境明阔的人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澄明世界。我们寻求的“心自明”,如同我们的诗。读苏轼,已然不觉走进了他的明澈里。当一个人的生命到了澄澈之境时,他的每一个词都在洗礼着世界。所谓天容海色,这时的苏轼是将自己融入天地自然,是明澈之心的一次呈现。他历经宦海浮沉、人生悲欢,在苦难中获得了一种高逸而明净的艺术力量,使自己不被一种历史的黑洞所吞没。作为散文家的祝勇曾说苏东坡内心一片澄碧,他的文字“不是为朝廷、为帝王写的,而是为心,为一个人最真实的存在而写的。……它也因这份透明,而不为时空所阻,在千人万人的心头回旋。”苏轼渡海北归,于公元1101年初,即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正月才翻阅南岭北往,在路途中写下《次韵海晦叔二首》,有“归来梦自觉”“孤月此心明”的句子。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写到月亮,也是“此心即月”的一个明证,仿佛在说一个人生命的结局该是明明如月。

2022年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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